民国上海帮派第一讼案

       77年前的一个深夜，上海滩“老牌大亨”黄金荣的门徒、“荣记大世界”经理唐嘉鹏突然被枪杀，从帮派到法租界巡捕，从媒体到平头百姓，皆为之震惊。黄金荣震怒之下，把矛头直指正在崛起的另一名青帮大亨、江湖人称“江北大亨”、天蟾舞台老板顾竹轩。就此，两名大亨间进入了长达十多年的诉讼纠结。随着各类史料浮出水面，事件真相得以揭开。

       1933年6月18日深夜，坐落在法租界西新街，即爱多亚路（今延安东路）、敏体尼荫路（今西藏南路）转角处的“荣记大世界”，灯火通明。那从高高的古钟楼式顶中空塔楼的四根圆柱上直挂而下的霓虹灯，璀璨而富有生气，令这座具有典型的欧洲折中主义风格的建筑，显现出远东第一游乐场不凡的气派与勃勃生机。剧场戏台间，弦管丝竹，声腔咿呀；天桥上，身着短袖旗袍浓妆艳抹的“搭客娘姨”，向游客频抛媚眼，打情骂俏。

       当海关大钟悠扬地敲了一下时，“荣记大世界”第二任经理唐嘉鹏伸了伸懒腰，从皮圈椅里站起了身。该下班了。老规矩：他与剧场里的评弹艺人、同是黄金荣门生的好友吴玉荪一道去吃夜宵。唐嘉鹏吩咐徒弟王文奎去招呼车夫徐阿荣后，便与吴玉荪一起出了经理室。当他们行至大门口时，车还未到。两人边闲谈，边等车。忽地，有两个衣衫不整的醉汉相扶着，步履踉跄地向游乐场门口走来。忽然，其中一个略胖一点的醉汉踉跄着扑倒在他的面前，张嘴呕出一摊带有浓浓酒味的秽物。这时，车夫徐阿荣开着唐嘉鹏的自备汽车也到了街沿边。这时，那醉汉竟一个前扑，又将一口秽物吐在了他的皮鞋上。唐嘉鹏骂了一声“瘪三”后，扬起手掌要给那醉汉一记耳光。可是，没等他的手掌落下，另一名醉汉竟掏出手枪对着唐嘉鹏“啪啪啪啪啪啪”连开6枪。与此同时，先前作呕吐状的汉子也掏出手枪，开了3枪。由于出枪太急，这3枪击中了过路人吴光才（时年31岁，江苏江都人，南褚家桥聚泉浴室茶房），使其当场死亡。

       枪一响，路人四下逃窜。混乱中，凶手逃之夭夭。这时，王文奎在人群里瞥见了一个人——天蟾舞台老板“江北大亨”顾竹轩的爱徒王兴高，绰号“小钢炮”。

       王文奎顾不得追究凶手，将浑身血污、奄奄一息的唐嘉鹏抱上汽车，急令徐阿荣开往白克路（今凤阳路）宝隆医院（今长征医院）抢救。身中6枪的唐嘉鹏，终因伤势过重，经抢救无效死亡。

       得力干将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枪杀，这令黄金荣异常震怒。他急令门徒、法租界公董局警务处华人总督察长金九龄火速破案。

       枪杀唐嘉鹏的元凶是谁？谁敢公然枪杀威风八面的老牌大亨黄金荣的得力干将？对此，金九龄一筹莫展。是啊！除了当值巡捕搜集到的9颗弹壳，以及形象模糊的醉汉凶手外，案发现场没有留下更多有价值的证据。

       这是一件颇令金九龄棘手的凶杀案。作为黄金荣的门生，唐嘉鹏能从黄众多的弟子门徒中脱颖而出，掌管众人垂涎、肥得流油的“荣记大世界”，此公在黄金荣心目中的地位，可见一斑，此其一。更要紧的是，威震上海滩的大佬黄金荣的得力臂膀居然被人公然枪杀，此案不破，凶手不擒，黄老太爷势必颜面尽失，遭人耻笑。面子，是至关重要的。

       在上海滩有谁敢公然枪杀唐嘉鹏，又为何要这么做？

       唐嘉鹏原先拜在八仙桥青帮头目“跷脚步宝根”门下，他仗着会几路拳脚功夫，又心狠手辣，在帮里一贯欺侮弱小，是个人见人恨的主儿。自投靠黄金荣之后，更是目中无人，在江湖上树敌颇多。由此，“杀唐案”极有可能是仇杀。

       对了！据王金奎言，在案发现场的人群里出现过王兴高。难道唐嘉鹏和顾老板也结下梁子？

       6月24日晚，正在公共租界戈登路（今江宁路）、静安寺路（今南京西路）一带值勤的印度巡捕，意外拿获了持有手枪的嫌疑人赵广福、王有才。得知这一消息，法租界警务处紧急引渡，并由金九龄负责审案。

       酷刑之下，赵广福招供：同乡人周明祥受“江北帮”门徒张亭贵（张小四子）之托，买凶杀唐，并在闸北“仁和茶楼”会同帮内兄弟顾敦扬、孙二，磋商暗杀唐嘉鹏。经过踩点，案发当日，几人联手运作，由顾敦扬、赵广福将唐嘉鹏击毙。事后，赵广福未能如数获得酬金，迫于生计，便用“杀唐”之枪，上街企图实施拦路抢劫。没料想，抢劫未成，反落牢笼。审刑中，赵广福还“咬”出了师傅“小钢炮”王兴高。

       周明祥、顾敦扬、孙二在逃，缉拿上挂下联的张亭贵成了关键。经过一番侦查，张亭贵被缉拿落网。在金九龄的威逼下，张亭贵招供：6月4日，张亭贵与老友王金奎相约在爱多亚路上的亚洲旅馆208房见面，密谋暗杀唐嘉鹏。王金奎是唐嘉鹏亲信王文奎之兄，又与唐嘉鹏同门，师从“跷脚宝根”，之所以痛下杀手，皆因唐背叛师门，导致其师宝根一命呜呼。耿耿于怀的王金奎经过几年的筹措，愿出资400大洋买凶“杀唐”，便找到了“江北帮”的老友张亭贵。张亭贵遂请出周明祥为其物色了杀手顾敦扬、赵广福，将唐嘉鹏击毙。

       “杀唐案”告破。经江苏高等法院上海第三分院判决赵广福无期徒刑，押往北新泾监狱服刑。张亭贵同时入狱服刑。

       当时，海上“三大亨”黄金荣、杜月笙、张啸林聚会，对“杀唐案”仅拿获了赵广福、张亭贵，似觉太轻，不解恨，对帮内兄弟也难以交代，便有意将此案“搞搞大”。经过一番密谋，决定栽赃顾竹轩，以达到“一石二鸟”之目的。即一，借机除去眼中钉、如日中天的青帮大亨顾竹轩，重树黄门威信；二，消除正在走下坡路的黄门徒众间的误解，增强凝聚力。

       1935年2月20日，江苏高等法院前后两次发出训令，对“案查赵广福谋杀人上诉”之“翻供状”予以否决，执行原判，继续对其执行无期徒刑。绝望中的赵广福在狱友、号称“流氓律师”的薛振翼的撺哄下，同时向顾竹轩、黄金荣发出密信，敲一记竹杠，并要求赎救两人出狱。顾竹轩接信后，不予理会。黄金荣通过金九龄对赵广福许以承诺。

       见栽赃顾竹轩的时机已成熟，黄金荣唆使金九龄向法租界施加压力，并准备起诉顾竹轩。黄金荣指使唐嘉鹏胞妹唐又美上诉法院，状告顾竹轩教唆门徒暗杀唐嘉鹏。

       法租界以“教唆杀人”的罪名，将顾竹轩羁押。

       “顾竹轩教唆杀人案”在上海特区第二地方法院开庭。法租界警务处，唐嘉鹏的妹妹唐又美作为共同起诉人出庭。对于原告的诉状，顾竹轩私人律师姜屏藩据理抗辩，法庭经过合议，同意休庭。

       顾竹轩的大徒弟乔耀山、律师姜屏藩用计进入北新泾监狱，从同监犯张臣良等人处获得证据，并胁迫薛振翼吐出勒索及咬出王兴高并诬陷顾竹轩的实情。

       随后，“顾竹轩教唆杀人案”第三次开庭审理。法庭在听取了控辩双方律师的辩论，并与陪审团磋商后，当庭宣布：在暗杀唐嘉鹏一案中，顾竹轩教唆杀人，罪名成立……江苏第二特区法方法院，据此判决：教唆杀人犯顾竹轩有期徒刑15年！

       拥有多种产业的顾竹轩，就这样，被关在法租界马思南路（今思南路）的特别监房。

       因不服“教唆杀人”之罪名，顾竹轩再度上诉。律师姜屏藩以6条强有力的证词，要求撤销原判。法院再度开庭：撤销顾竹轩因“教唆杀人”入狱15年的原判，缴纳1.5万元保证金，当庭予以释放……至此，顾竹轩已在狱中服刑一年有余。

       对于这样的结果，黄金荣当然不服，他急令金九龄以法租界巡捕房对审判结果表示不服，复具江苏高等法院第三分院检察处，上诉至最高法院。

       不久，日军侵犯上海，“八·一三”淞沪之战爆发。法租界抗诉“顾竹轩教唆杀人”一案搁浅。

       1947年12月31日，上海高等法院应上诉人顾竹轩之诉求，责成第一庭，依据《刑事诉讼法》补充条例第4条，依照前上海江苏高等法院第三分院在“抗战”前所进行之判决的基础上，开庭审理，终审裁决：原判决撤销，顾竹轩无罪！

       至此，轰动一时的“暗杀唐嘉鹏案”终于画上了句号。